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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真宗下

宋真宗下 (第2/2页)

迨天下之既平,二子之隐局已就,有司知而钦之,朝士闻而扬之,天子加礼而愿见之,皆曰:“此隐君子也。“夫志以隐立,行以隐成,以隐而见知,因隐而受爵;则其仕也,以隐而仕,是其隐也,以仕而隐;隐且为梯荣致显之捷径,士苟有志,孰能不耻哉?
  
  伊、吕之能无嫌于此者,其道大,其时危,沟中之民,翘首以待其浣涤,故莘野、渭滨,非为卷娄集膻之地。若二子之时,宋无待于二子也。二子之才,充其所能为,不能轶向敏中、孙奭、马知节、李迪而上之也。
  
  一日晋立于大廷,无所益于邱山;终身退处于岩穴,无所损于培塿。则以隐沽清时之禄,而卒受虚声之诮,二子之所不忍为,念之熟矣。岸然表异,以愧夫炫孤清而徼荣宠者,抑岂非裨益风教以效于天下与来世哉!
  
  君臣之义,高尚之节,皆君子之所重也。而要视其志之所存。志于仕,则载质策名而不以为辱;志于隐,则安车重币而不足为荣。苟非辱身贱行之伪士,孰屑以高蹈之名动当世而希君相之知乎?
  
  嗣是而后,陈烈以迂鄙为天下笑,邵康节志大而好游于公卿之闲,固不如周子之不卑小官,伊川之不辞荐召,为直伸其志而无枉于道也。存乎其心之所可安者而已矣。
  
  八
  
  寇平仲求教于张乖崖,乖崖曰:“霍光传不可不读。“平仲读之,至“不学无术“而悟,曰:“张公谓我。“夫岂知其悟也,正其迷也?故善听言者之难,善读书者之尤难也,久矣。
  
  班史云学,吾未知其奚以学也;其云术,吾未知其术何若也。统言学,则醇疵该矣;统言术,则贞邪疑矣。若夫乖崖之教平仲也,其云术者,贞也;则其云学者,亦非有疵也。奚以知其然邪?乖崖且死,以尸谏,乞斩丁谓头置国门,罢宫观以纾民命。此乖崖之术,夫岂摧刚为柔,矫直为曲,以希世免祸而邀荣之诡术哉?
  
  术之为言,路也;路者,道也。记曰:“审端径术。“径与术则有辨。夹路之私而取便者曰径,其共繇而正大者曰术。摧刚为柔、矫直为曲者,径也,非术也。
  
  平仲不审乎此,乃惩刚直之取祸,而屈挠以祈合于人主之意欲,于是而任朱能以伪造“天书“进,而生平之玷,不可磨矣。抑亦徒为妖人大逆之媒,而己且受不道之诛,谪死瘴疠之乡。则其惩霍光之失者,祸与光等,而污辱甚焉。术不如其无术,故曰:其悟也,正其迷也。
  
  夫人之为心,至无定矣。无学以定之,则惑于多歧,而趋蹊径以迷康庄,固将以蹊径为康庄而乐蹈之。故君子不敢轻言术,而以学正其所趋。霍光之无术,非无张禹、孔光之术也。其不学,非不如张禹、孔光之学也。
  
  浸令霍光挟震主之威,而藏身于张禹、孔光之术,则抑且为“伪为恭谨“之王莽,不待其子而身已膺渐台之天诛。非唯乖崖不欲平仲之为此,即班史亦岂欲霍光之若彼哉?学也者,所以择术也,术也者,所以行学也。
  
  君子正其学于先,乃以慎其术于后。大学之道,正身以正家,正家以正天下。正身者,刚而不可挠,直而不可枉,言有物而不妄,行有恒而不迁,忠信守死以不移,骄泰不期而自远。光能以是为术,则虽有芒刺之君,无所施其疑忌;虽有悍妻骄子,不敢肆其凶逆;而永保令名于奕世矣。夫光立非常之功,居危疑之地,唯学可以消其衅。
  
  况平仲之起家儒素,进退唯君,无逼上之嫌者乎!伊尹之学,存乎伊训;傅说之学,存乎说命;周公之学,存乎无逸;召公之学,存乎旅獒。张禹、孔光掇拾旧闻,资其柔佞,以正若彼,以邪若此,善读书者其何择焉?
  
  平仲怏怏于用舍,一不得当,刓方为圆,扬尘自蔽,与王钦若、丁谓为水火,而效其尤。夫且曰吾受教于张公而知术矣。惜哉!其不得为君子,而自贻窜殛之灾。故曰:其悟也,正其迷也。
  
  君子之学于道也,未尝以术为讳,审之端之而已矣。得失者,义利之大辨;审之也,毫发不可以差。贞淫者,忠佞之大司;端之也,跬步不可以乱。
  
  禄不可怀,权不可怙,君恶不可以逢,流俗不可以徇,妖妄不可姑为尝试,宵小不可暂进与谋。诗云:“周道如砥,其直如矢。“行之家而家训修,行之天下而天下之风俗正,行之险阻而险阻平;可荣可悴,可生可死,而心恒泰然。君子之以学定其心而术以不穷者,此而已矣。
  
  乖崖之言术者,此也。则意班史之言术者,亦应未远于此也。平仲所习闻于当世之学者,杨亿、刘筠,彼所谓浮华之士也,则固不足以知学者之术矣。恶足以免于疚哉?
  
  九
  
  小人之不容于君子,黜之、窜之、诛之,以大快于人心,而要必当于其罪。罪以正名,名以定法,法以称情。情得法伸,奸以永惩,天下咸服,而小人亦服于其罪而莫能怨。
  
  君子非求免怨于小人也,而怨以其理,则君子固任其愆。且使情不得而怨以其理者勿恤,则深文忮害之门启,而小人操此术以致难于君子也,靡所不至,遂以召罗织于无穷。
  
  故君子之治小人也,至于当其罪而止,而权术有所不用。不得,则姑舍而待其自毙。苟己无愆,得失治乱听之于理数,不得而无自失,不治而不酿乱,足以自靖而已矣。正大持理法之衡,刑赏尽忠厚之致,不可不慎也。
  
  王曾,宋之君子也。丁谓之为小人,天下允之,万世允之者也。真宗崩,嗣君始立,曾与谓分执政柄,两不相容。谓之怨毒满天下,公恶遍朝廷,必不容于执政者,可计日待也。
  
  即旦夕不可使尸辅弼之权,号于王庭而决去之,亦岂患无辞?曾欲去之,诱谓留身,密陈其恶于冲主,权也;亦权之不诡于正者也。乃以山陵改作,石穴水出,而为之辞曰:“谓欲葬真宗于绝地,使无后嗣。“致雷允恭于大辟,而窜谓于海外。
  
  呜呼!此小人陷君子之术,而柰何其效之邪?舍其兴淫祀、营土木、陷寇准、擅除授、毒民病国、妒贤党奸之大罪,使不得昭著于两观;而以诞妄亡实之疑案,杀不当杀者,以致谓于羽山之殛;则孰得曰曾所为者,君子之道哉?
  
  移山陵于水石之穴,以为宜子孙者,司天监邢中和之言也;信而从之者,雷允恭也;谓无能为异而听之,庸人之恒态也。苟当其罪以断斯狱,中和以邪说窜,允恭以党邪逐,谓犹得末减,而不宜以此谴大臣。
  
  曾乃为之辞曰:“包藏祸心,移皇陵于绝地。“其不谓之深文以陷人也奚辞?夫穿地而得水石,谓非习其术者,而恶能知之?石藏于土,水隐于泉,习其术者,自谓知之,以术巧惑人,实固不能知也。
  
  浸使中和、允恭告曾于石未露水未涌之时,而为之名曰宜子孙,曾能折以下有水石而固拒之乎?真宗既不葬于此矣,仁宗无子,继有天下者,非真宗之裔,又岂曾仍用旧穴之罪乎?
  
  中和以为宜子孙,妄也;曾曰绝地,亦妄也。两妄交争,而曾偶胜。中和、允恭且衔冤于地下,勿论谓矣。天下之恶谓怨谓,而欲其窜死也,久矣;一闻抵法,而中外交快。
  
  乃谓奸邪病国之辜,不昭著于天下以儆官邪,则君子不以为快。乘母后之怒,以非其罪而死谓于穷发瘴疠之乡,君子且为谓悲矣。谓以是而窜死,谓之荣也,而曾何幸焉?
  
  呜呼!宋之以“不道““无将“陷人于罪罟者,自谓陷寇准始。急绝其流,犹恐不息,曾以是相报,而益长滔天之浸。嗣是而后,章惇、苏轼党人交相指摘,文字之疵,诬为大逆,同文馆之狱兴,而毒流士类者不知纪极。
  
  君非襁褓之子,臣非拥兵擅土之雄,父子兄弟世相及而位早定,环九州以共戴一王,宗社固若盘石,孰为“无将“?孰为“不道“?藉怀不逞之心,抑又何求而以此为名,交相倾于不赦之罗网?
  
  曾欲诛逐小人,而计出于此,操心之险,贻害之深,谁得谓宋之有社稷臣哉!其君子,气而已矣。其小人,毒而已矣。气之与毒,相去几何?君子小人之相去,亦寻丈之闲而已矣。天下后世之欲为君子者,尚于此焉戒之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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