战国 (第2/2页)
二帝三王之治,其变固殊,其法固异,而其为天下国家之意,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。二子之道,如是而已。盖法者所以适变也,不必尽同;道者所以立本也,不可不一。此理之不易者也。故二子者守此,岂好为异论哉?能勿苟而已矣。可谓不惑于流俗而笃于自信者也。
战国之游士则不然,不知道之可信,而乐于说之易合,其设心注意,偷为一切之计而已。故论诈之便而讳其败,言战之善而蔽其患。其相率而为之者,莫不有利焉,而不胜其害也;有得焉,而不胜其失也。
卒至苏秦、商鞅、孙膑、吴起、李斯之徒以亡其身,而诸侯及秦用之,亦灭其国,其为世之大祸明矣,而俗犹莫之悟也。惟先王之道,因时适变,为法不同,而考之无疵,用之无敝,故古之圣贤,未有以此而易彼也。
或曰:「邪说之害正也,宜放而绝之,则此书之不泯,其可乎?」对曰:君子之禁邪说也,固将明其说于天下,使当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从,然后以禁则齐;使后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为,然后以戒则明。岂必灭其籍哉?放而绝之,莫善于是。
夫天下之道,王、伯二端而已。伯者犹知假义以为名,仗正以为功。战国名义荡然,攻斗并吞,相诈相倾,机变之谋,唯恐其不深,捭阖之辞,惟恐其不工,风声气习,举一世而皆然,间有持论立言,不戾乎正,殆千百而一二尔。
若鲁仲连,盖绝出者,然其排难解纷,慷慨激烈,每因事而发,而亦未闻其反正明本,超乎事变之外也,况其下者乎?当是之时,本仁祖义,称述唐虞三代,卓然不为世俗之说者,孟子一人而已,求之是书,无有也。荀卿亦宗王者,今唯载其绝春申之书,而不及其他。
三
战国策所载,大抵皆从横捭阖、谲诳相轧、倾夺之说也。其事浅陋不足道,然而人读之,则必尚其说之工,而忘其事之陋者,文辞之胜,移之而已。
且寿考安乐、富贵尊荣、显名爱好、便利得意者,天下之所欲也,然缴而射之,或将以致人之忧。
死亡忧患、贫贱苦辱,弃损亡利失意者,天下之所恶也,然动而竭之,或将以导人之乐。
至于以下求小,以高求大,纵之以阳,闭之以阴,无非微妙难知之情,虽辨士抵掌而论之,犹恐不白。
今寓之文字,不过一二言,语未必及,而意已隐然见乎其中矣。由是言之,则为是说者非难,而载是说为不易得也。呜呼!使秦、汉而后,复有为是说者,必无能载之者矣。虽然,此岂独人力哉?
盖自夏、商积制作以至于周,而文物大备。当其盛时,朝廷宗庙之上,蛮貊穷服之外,其礼乐制度,条施目说,而威仪文章可著之简册者至三千,此数圣人文章之实也。及周道衰,寖淫/陵迟,幽、厉承之,于是大坏。
然其文章所从来既远,故根本虽伐,而气焰未易遽熄也。于是浮而散之,钟于谈舌而著于言语。
此庄周、屈原、孙武、韩非、商鞅与夫仪、秦之徒,所以虽不深祖吾圣人之道,而所著书文辞骎骎乎上薄六经而下绝来世者,岂数人之力也哉?
当战国之时,强者务并吞,弱者患不能守,天下方争于战胜攻取,驰说之士因得以其说取合时君,其要皆主于利言之,合从连衡,变诈百出。然自春秋之后以迄于秦,二百余年兴亡成败之迹,粗见于是矣。虽非义理之所存,而辩丽横肆,亦文辞之最,学者所不宜废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