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妻 (第1/2页)
暮霭沉沉,仿若一块被岁月浸染得密不透风的灰布,沉甸甸地悬压在桃源村上空,将整个村子捂得喘不过气来。炊烟在各家屋顶歪歪斜斜地升腾而起,像是力竭的残兵败将,透着股没精打采、行将就木的味儿,恰似这村子被无常抽去了生机,徒留暮年的疲态与死寂。
阿瑶,恰似春日暖阳下初绽的娇花,有着灵动双眸、温婉笑靥,虽身着粗布衣衫,却难掩质朴风姿;五郎,身形挺拔如松,面庞刚毅不失憨厚,眼眸深邃藏着对生活的热忱,一双粗糙大手满是勤劳印记。二人成婚于桃花灼灼之时,那满树芳菲仿若上天馈赠的贺礼,见证他们的良缘缔结。
婚后日子,是田间地头的浪漫诗画。晨曦微露,天边刚泛起鱼肚白,五郎便轻摇还在酣睡的阿瑶,那温柔劲儿,仿若怕惊扰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,在她耳畔轻唤:“阿瑶,起床咯,咱得赶早去田里嘞。”阿瑶睡眼惺忪,嗔怪地轻拍五郎,娇嗔道:“你呀,就不让人多睡会儿。”可嘴角那抹浅笑,早已泄露甜蜜心思。
二人相伴走向田间,小路两旁野花开得烂漫,五郎总会精心挑选一朵最娇艳的,双手背在身后,神秘兮兮走到阿瑶面前,待她抬眸,便像变魔术般将花递出,看着阿瑶惊喜模样,笑着说:“俺家阿瑶戴上,比这花还俏哩。”阿瑶红着脸接过,五郎顺势将花别在她发间,手指轻触她乌发,那瞬间,似有电流划过,两人四目相对,情意缱绻,田间微风轻拂,带着泥土与花香,萦绕在他们身旁。
劳作时,汗水湿透衣衫,五郎见阿瑶累得直喘气,心疼不已,忙放下锄头,走到她身边,掏出手帕——那手帕是阿瑶亲手所绣,针脚细密,绣着他俩名字缩写,五郎细心为她擦拭汗珠,边擦边说:“累了就歇会儿,别逞强,有俺呢。”阿瑶仰头望他,目光满是依赖与深情,轻轻点头。
日暮西垂,余晖将身影拉长,归家路上,五郎总爱牵起阿瑶的手,他的手宽厚温暖,紧紧包裹着阿瑶柔荑,两人手指交缠,偶尔轻轻捏握,传递着私密爱意。阿瑶依偎在五郎身旁,分享着日间琐事,笑声在晚风里悠悠回荡,似最美妙的乐章。
可命运狰狞,官兵如恶狼闯入,掳走五郎修城墙。临行前,五郎紧紧抱住阿瑶,双臂似铁箍,将她深深嵌入怀中,声音哽咽:“阿瑶,等俺,俺定平安归来,你在家照顾好自己。”阿瑶泪如雨下,拼命点头,小手揪着五郎衣衫,哭喊道:“你一定要回来,我等你。”那不舍与眷恋,仿若要将空气都凝住。
五郎被裹挟至那修城墙之地,仿若踏入了人间炼狱。工地四周,是满目疮痍的荒芜景象,黄土地被烈日烤得干裂,缝隙宽如孩童手指,蜿蜒交错,似是大地痛苦干裂的嘴唇,每一道都在无声嘶吼着干渴与绝望。漫天风沙肆虐,裹挟着尖锐砂砾,抽打在苦力们的脸上、身上,划出一道道血痕,仿若恶魔的鞭笞。
他们被驱赶着,天不亮便起身,睡眼惺忪中,监工的皮鞭已如毒蛇般呼啸落下,“啪”“啪”声炸响在清冷空气中,催促着他们迈向那如山般堆积的石料。沉重巨石,需数人合力方能挪动分毫,五郎和工友们肩扛粗绳,绳嵌入皮肉,磨出一道道血水淋漓的伤痕,他们喊着号子,声音沙哑破碎,却拼尽全力,在监工咒骂声中,一步步艰难挪移,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,稍有不慎,便是摔倒被巨石碾压的厄运。
烈日高悬时,酷热难耐,工地仿若蒸笼,热气扭曲升腾,苦力们汗如雨下,衣衫被汗水湿透,紧贴后背,却片刻不得停歇。有人中暑倒下,身体抽搐,口吐白沫,还来不及被同伴救助,便被监工拖至一旁,像丢弃破麻袋般扔在角落,生死由天。五郎望着那惨状,满心悲凉,却只能咬着牙,继续挥舞手中工具,为城墙添砖加瓦,手中老茧破裂,鲜血滴落在滚烫砖石上,瞬间干涸,只剩暗沉血渍。
夜幕低垂,众人并未迎来解脱,简陋营帐四处漏风,地上铺着潮湿发霉的稻草,散发着刺鼻腐臭。众人挤作一团,试图取暖,却被跳蚤、蚊虫叮咬得浑身是包,瘙痒难耐,难以入眠。而五郎,在这困苦中,心心念念唯有阿瑶,想着家中那盏为他而留的暖灯,想着她浅笑嫣然,靠着这点念想,熬过一个又一个可怖长夜,即便身体每况愈下,也未曾放弃归家执念。
然而,长期的高强度劳作、恶劣环境侵蚀,五郎的身体终是不堪重负。那日,他正扛着石料,突然一阵天旋地转,一口鲜血喷出,溅在满是尘土的石料上,殷红刺目。他双腿一软,向前栽倒,手中绳索滑落,巨石轰然滚落,旁边工友惊呼声中,五郎已没了动静。监工皱着眉,不耐烦地踢了踢五郎“尸体”,见毫无反应,便吆喝来两个手下,像拖死狗般拽着五郎双腿,一路拖行,在尘土飞扬中,将他扔到了营地外一处临时充当乱葬岗的荒坡。
那乱葬岗,是片被诅咒般的死寂之地。四周荒草丛生,草高及腰,在风中沙沙作响,似是冤魂低语。草叶锋利,边缘如锯齿,划过皮肤便渗出血珠,仿若也在吸食着这世间悲苦。其间散落着腐朽的棺木碎片,有的还挂着丝丝破布,在风中飘摇,宛如孤魂的残衣。白骨从土中探出,或断肢残臂,或颅骨空洞,在惨白月色下泛着幽冷光泽,阴森骇人。
五郎被随意抛落于此,身躯砸在草丛上,压倒一片荒草。他双眼圆睁,空洞地望着夜空,满脸尘土与血污,衣衫褴褛破碎,露出皮包骨头的胸膛,那心口处还残留着劳作时被石块磕碰的淤青,紫黑一片。周边秃鹫在上空盘旋,发出凄厉叫声,似在宣告一场死亡盛宴,不时俯冲而下,试探着靠近,贪婪目光锁定五郎躯体,只等时机一找,便大快朵颐。
不知历经多少个望眼欲穿的日夜,一个傍晚,村口忽现个熟悉身影。五郎衣衫褴褛,满脸尘土,身子瘦得脱了形,肋骨根根凸出,似要撑破那层薄薄皮肉,可阿瑶一眼便认出,那是她日思夜想的夫君!她眼眶瞬间红透,泪水决堤,飞扑过去,五郎也张开双臂,那动作虽迟缓却饱含深情,两人相拥,阿瑶泣不成声,五郎轻拍她后背,呢喃着:“阿瑶,俺回来了,莫哭,莫哭。”仿若要把分离的苦难都哭尽。
此后,家中又有了烟火气。虽五郎言语间常透着疲惫,白日也不大愿出门,总在家中昏睡,可阿瑶不在意,只要人在身边,便是守着金山银山。她精心熬粥,粥香弥漫茅屋,每一勺喂给五郎,都盼着能把他亏损的身子补回来,喂粥时,阿瑶坐在床边,身子微微前倾,一手端碗,一手用勺子轻轻搅动,吹散热气后,送到五郎嘴边,目光满是关切,五郎张嘴喝下,目光始终锁定阿瑶,那眼神仿若有千言万语。夜里,两人相拥而卧,阿瑶轻哼着乡谣,手指温柔梳理五郎头发,五郎在她怀中沉沉睡去,仿若时光重回往昔。
夏日的一场暴雨倾盆而下,村里道路泥泞不堪。阿瑶心疼五郎衣衫单薄,想着拿些旧棉被去给在里屋酣睡的五郎添盖。她轻手轻脚推开房门,屋内光线昏暗,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寒意。
阿瑶靠近床榻,俯身欲将棉被展开,就在这时,她眼角余光瞥见五郎露在被子外的脚,那双脚竟悬在床沿下方一寸有余,并未实实在在踏在床上,像是不受力般,虚浮着。阿瑶心下一惊,手上动作顿住,呼吸也急促起来。她强自镇定,缓缓抬眸看向五郎的脸,这一看,吓得她差点叫出声来。
只见五郎面色惨白如纸,透着一股青灰之色,嘴唇毫无血色,还隐隐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腐臭气息,平日里顺滑的头发此刻凌乱地散着,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肆意摆弄过,最可怖的是,他的额头处有一块碗口大的淤青,那淤青颜色暗沉,透着死亡的气息,阿瑶瞬间想起,曾有被送回村的尸体,头上也有这般致命伤,据说是劳作时被滚落的巨石砸中所致。
阿瑶的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可她仍心存侥幸,伸手想去触碰五郎,轻声唤着:“五郎,你醒醒……”手指刚触到五郎的手臂,那触感冰冷刺骨,全然不似活人的温热,她猛地缩回手,捂住嘴,不让自己哭出声来。
同村的栓子被放归。栓子路过阿瑶家,瞥见五郎,脸色瞬间煞白,如见了索命恶鬼,撒腿就跑。五郎满心疑惑,阿瑶也是一脸茫然。
夜里,栓子偷偷摸来,将阿瑶拉至墙角,声音颤抖得像深秋里飘零的枯叶:“阿瑶妹子,五郎他……他早死啦!在工地累得吐血,断了气,士兵看他没了,就扔到乱葬岗,我亲眼见的呀!”这话像道晴天霹雳,阿瑶只觉双耳轰鸣,五雷轰顶,泪水瞬间凝在眼眶。
偏巧,五郎寻阿瑶而来,将这话听了个真切。刹那间,他身形晃了晃,周身涌起一阵阴森寒气,面庞扭曲,眼眶深陷处幽幽蓝光闪烁,嘴唇乌紫,牙缝挤出凄厉嘶吼:“我怎会死!我放不下阿瑶啊!”随着喊声,他身躯似被一股无形之力撕扯,渐渐虚化,手脚成了缕缕青烟,消散在空中,只剩一套破衣烂衫飘落在地。
阿瑶瘫倒在地,伸手想去抓,却只抓到一把虚空,她泪如雨下,声声呼喊着五郎的名字,可回应她的,只有夜风吹过茅屋的呜咽声,和那无尽蔓延的死寂黑暗。
阿瑶在五郎被抓走后,世界仿若瞬间倾塌。起初,她每日仍强撑着起身,天色还只是蒙蒙亮,曙光艰难地穿透云层,吝啬地洒在那间破旧茅屋上,她便轻手轻脚地整理床铺,手指仔细抚平床单上的褶皱,每一道折痕都似是命运在这平淡日子里划下的伤口,她试图将其抚平,就如同期盼生活能重回正轨。做好简单饭菜,那不过是清粥小菜,粥是新熬的,米粒在锅中翻滚,热气氤氲,袅袅升腾,仿若在编织着一场五郎随时推门而入、与她共享温馨的幻梦。她将碗筷摆放整齐,一双筷子挨着粥碗,碗旁是那碟凉拌野菜,虽朴素,却满含着她的期待,摆在桌上,等待的时光就此开启,漫长且煎熬。
她坐在门口,那是一方矮小的木凳,岁月已将它打磨得斑驳不堪,可阿瑶顾不上这些,眼神死死盯着村口方向,从晨曦到日暮,日光渐盛,热烈地洒在她瘦弱的身躯上,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,滴在干裂的地面,转瞬即逝,不留痕迹,如同她渐渐消逝的希望。手中紧攥着五郎送她的那方手帕,手帕边角已被摩挲得起了毛球,可她浑然不觉,依旧摩挲着上面的绣字,喃喃自语:“五郎,你快些回来呀。”声音轻且飘,被微风裹挟着,消散在空旷的村口,无人回应,只有寂寥相伴。
可日子一天天过去,希望如泡沫般渐渐破碎。田间的庄稼荒芜了,曾经翠绿的秧苗,如今被肆意疯长的野草掩埋,草叶在风中沙沙作响,似是在嘲讽这片土地的荒芜与阿瑶的孤寂。阿瑶无心打理,家中也日渐破败,蛛网在屋角肆意蔓延,层层叠叠,像是要将这最后的栖身之所也拖入死寂的深渊。夜里,孤灯闪烁,昏黄的光晕摇摇晃晃,映照着阿瑶独卧的床榻,泪水浸湿了枕头,回忆如潮水般将她淹没,曾经田间的笑语、归家路上的亲昵,都成了扎心的刺,每念及此,心头便是一阵钝痛,痛得她无法入眠,只能睁眼到天明,在黑暗中细数着与五郎分别的时日,盼着奇迹降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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